“药盒子”里头捞父母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袁贻辰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12月13日10 版)
陈杰觉得自己一直在输。自从发现父母深陷保健品和投资骗局后,逃出游客旅馆这个43岁的成都男人就开始节节败退。他无法拦下一个接一个被父母带回家的“好项目”,也没能追回家人被骗走的投资款,他甚至一度不能主导半身不遂的母亲如何进行康复治疗——比起正规医院,家人选择四处向“神医”求药。
他发现自己被卷进了一场争夺父母的“拔河赛”,用尽全力却眼睁睁看着父母滑向骗子那边。他辞掉工作,创办了一家公司,专门“防止老年人上当受骗”。他决定,死磕那些骗子。
他以公司的名义开设了一个微信公众号,专门受理受骗老人及其家人的投诉。根据老人提供的资料,陈杰免费对他们的消费或投资行为进行分析,再给出具体的维权建议。这些经验,都是他为父母的事奔走时攒下的。
媒体报道后,公众号后台每天都能收到几十条留言和投诉。他把所有心思用在上面,随时准备跳上公交车,从城西跑到城东,去政府相关职能部门挨个反馈情况。手机永远挂在脖子上,“方便拍照取证和接打电话”。
他加班加点地总结保健品诈骗、医疗诈骗等13种诈骗形式的特征,每一种都附上投诉和维权的热线及方法。他还计划拍一些利于传播的小视频,教更多人分辨骗子。
他已经很快了,却依旧觉得“赶不上骗子进化的速度”。最近发现,就连在以前他认为和保健品骗局没什么联系的农村,也有人从城里带“好东西”进来,把劣质的洗脚盆卖出几千元的价格。
在他看来,奥巴马抓大盗中文版骗子从最早的钻空子到如今发展成一个庞大的产业,行骗方式和套路都在不断演进。与此同时,“社会大众还把老人被骗当成稀松平常的事,认为很轻易就可以预防。”陈杰说,自己推广防骗理念为老人服务时,感受到的最大困难其实并不是老人难以理解这些知识,而是“老年人身边的人不把这个当回事儿”。
陈杰曾经也是个不把这当回事儿的人,直到今年3月他发现,在父母那个被名目繁多的“投资项目”和“神药”包围的家,自己已经快没有落脚之地了。
那时,家里的抽屉塞满了母亲胡效敏几年来攒下的各类借条、协议和投资证书,这位70岁的老人把80万元的积蓄悉数砸了进去,只为“帮助国家解决困难”和“给儿子孙子留点儿遗产”。
母亲瘫痪有些日子了。发现自己可能被骗后,她迈着越来越沉重的步子,把这些遍布成都市的公司反复走了几十遍。但一次次的奔波后,等来的却只有闭门羹。后来,胡效敏得了脑梗塞,两条腿像面条一般软绵绵的,这个老人再也抬不起腿去要钱了,最终才向儿子坦白一切。
如果可以,这些被骗的事,她一个字也不想说。就像和那些受骗老人聚在一起时,他们从不谈论被骗的事儿一样,linruyouna“哪个说这个哟,太伤心了。”胡效敏说,被骗的老人只会结伴坐公交车去维权,一次次无功而返后感叹一句,“这个社会为啥会有这些坏人啊,我们太造孽了,没得人救我们。”
那段日子,母亲跟儿子絮叨,“有哪个人来帮帮我们就好了。”
陈杰那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整理母亲的各个投资项目,挨个儿求证、投诉、反映意见。可是,骗子公司早已人去楼空,几个月下来,陈杰没能为母亲追回1分钱。
他反思过,是自己忽略了父母,这才让骗子乘虚而入。所以,“要多给父母打打电话,关心一下,就可以预防这些骗子了”。
可发现母亲受骗后,他还是没能赢下电话听筒的主导权。那些母亲电话被占线的时刻,一个又一个年轻声音密集地轰炸病床上的母亲。有人邀请母亲去“领小礼品”,有人力邀胡效敏“来考察一下我们的新项目,肯定能赚钱”。
“人都病了,不要打来了。”胡效敏合上手机盖。没多久,暴打书呆子电话又响起来了。
身为退伍军人的父亲也一直瞒着家人,在一个“老战士俱乐部”做理疗,买“神药”。甚至,这个老人宣布,要把妻子接上,送到俱乐部里请“专家”治疗。
陈杰的弟弟压不住火气,和父亲争吵起来。混乱中,父亲抽了弟弟一耳光。弟弟不敢还手,大吼一声,握紧拳头砸向了餐桌的大理石台面。
弟弟的手变得鲜血淋漓,骨头也折断了,最终还是没有拦住父亲。到了母亲该去医院做康复训练的日子,父子俩为了胡效敏的去向闹得不可开交。陈杰跑去了那个“老战士俱乐部”,抄起椅子就开始砸,砸烂了桌子,砸碎了椅子,又拿着被砸破的椅子腿去戳皮质沙发。
出完了气,他发现自己又输了,“我可以砸掉那些地方,却依然挽回不了家人。”
这种无力感,他在成立公司后常常也能感受到。有人向他诉苦,父母怎么也不听劝,证据摆到面前也不信。还有人说着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iq过大河“她跟骗子更亲”。
这种感觉,陈杰明白。几个月前的一个周六,送完孩子上辅导班,他赶去父母家,只看到空无一人的屋子。母亲的电话无法接通,他找遍了周边的街道,给所有亲人打电话,没人知道父母的去向。当晚,他报了警。
几天后,父亲在电话里告诉陈杰,自己开车带胡效敏去北京“治疗”了,“三个月就能重新站起来”。
挂上电话,陈杰哭了。
父子俩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这个中年男人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唯一能确认的是,“要让自己忙起来,一停下来想这些事,心里就难受”。
他拿出纸笔,开始一点点询问母亲受骗的经过。越问越是心惊——公交车站、超市卖场,甚至是小区楼道,传单和骗子无处不在。他们从做检查、提菜篮子开始,一步步发展到去家里打扫卫生一起做饭,再成了干儿子和干女儿,最后老人理所当然地被骗。
“这不是提醒父母一两句就能预防的。”陈杰摇摇头,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就像是赤身肉搏的人面对着飞机坦克,组织严密的对方研究了你的性格、心理,一点点用套路攻破,别说老年人了,这样研究我们,谁能拍着胸脯保证不会受骗?”
他心疼活动空间被束缚到床上的母亲。退休前曾是小学语文老师的母亲告诉陈杰,被骗都是因为自己错了,“学习不行了,笨了”。
“你没错,是骗子厉害,你哪里做错了?”陈杰听着眼泪快出来了,“你只是老了。”
陈杰很清楚,这些年,老人被骗的新闻不少,自己身边也有许多老人受骗。可发生后,听到的大多都是子女对父母的埋怨。这个中年男人眼看着受骗的老人被打上了傻、笨、不看新闻的标签,“好像老人被骗就是活该,可人老了大脑退化是正常的,今天我们嘲笑讽刺老人,几十年后我们就能躲过这些吗?”
他想让自己的公司尽可能多地戳穿针对老年人的骗局,让大众意识到骗局背后不断“进化”的骗子。为此他口袋里永远揣着好几个小金桔,赶路时匆匆剥皮一口塞进去,一日三餐怎么简单怎么来,妻子说他“过得像个单身汉”。这几天,因为不断和受骗老人及家属沟通,他的嗓子变得沙哑,打电话时连母亲也分辨不出他的声音了。
接到投诉说想认定有美国某组织戳章的保健品,不会说英语的他抓起电话就拨给美国驻华领事馆。看到父亲所在的组织号称和中央某部门有关,他就一笔一画地给这些部门写信求证。
他已经有些累了,打印的东西会被他落在店里忘了拿,眼睛总是布满血丝,跟人算账会记不清自己给没给过钞票。
整日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心疼他,一个人做这事不容易,会祈求每一个来访的客人,“帮帮他嘛,帮帮他嘛”。一旁的陈杰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其实他心里知道,帮助他的人已经很多了,比如家附近的彩票店、水果店和家政店无偿为自己挂起了宣传海报,水果店的老板娘甚至还会帮他主动给老人发“反诈骗的传单”。
还有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志愿者加入他的公司。杨皓岚是其中之一,这个姑娘在微博上看到陈杰的故事后,和同班的几个小伙伴商量好一起加入。
杨皓岚的老家在四川农村,爷爷就花几千元买过劣质的洗脚盆。过年回家后,她把脚放进去,不到30秒就疼得受不了。后悔的爷爷也不跟子女说这事儿,默默把机器放到了房子的角落。
回到城市的杨皓岚决定,“不能当没有看到这件事”。“你也可以选择沉默,那样会安全。但骗子会因此收手吗?如果放任不管,只会让一个又一个家庭卷入,最后没人躲过。”她说。
这个不满20岁的姑娘和她的同伴因此常常需要消化很多无能为力的悲伤。他们和陈杰曾一起为一个80多岁的老人服务,老人给老伴治病的钱被骗去买了保健品,他们跑了很多个部门,反映了很多问题,写下了很多说明,但销售保健品的公司早早地溜之大吉。
看着老人絮絮叨叨又擦眼泪的样子,她觉得无力又难受。
但是陈杰告诉她,“老人被骗后,会受到来自家人的二次伤害。我们倾听他们帮助他们,哪怕只是给他们多一点点的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何况,每一次走进政府相关职能部门,他都能感知到对方态度的变化。尽管追回资金依旧困难,但填写完资料后,有工作人员抱着材料站在走廊也要听完陈杰讲述,公司磕磕绊绊的发展历程,最后送上一句鼓励。
一个“每天都能看到老年人被骗”的年轻人说,陈杰像是为这些老人开了一个“心理康乐中心”,陪伴那些因受骗而不安的老人,“就这一点,我就特别特别敬佩他”。
只是,这场“拔河”比赛,陈杰赢的可能性还是太小了。
他把母亲送到正规医院,开了药,还安排了康复治疗的疗程,打算陪母亲一点点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但当他去家里探望母亲时,却经常发现一排排没有包装标签的“神药”,正规医院开的药不知道被塞去了哪儿,一问,那些“神药”都是父亲拿回来的。
另一个赛场上,绳子那头也没有松动的迹象。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后,有人问他,“你这样能行吗?”更多的人会劝他,“我们都投诉过了,真没办法,任何人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没错,大家早晚都会明白,没有一个部门或者个人能够应对这种挑战。想要战胜这些骗子,就必须全社会合力。”陈杰每次的回答都一样。
他依旧会一次次找到社区的工作人员,和对方商量该如何劝说老人。社区年轻的工作人员无奈地摇摇头,“我还能做点什么呢?”话说完了,一阵沉默后,两个人还是决定要和警察一道,再去老人家里一趟,“至少再试一次吧”。
他很清楚,自己的“跑腿”不会立竿见影,可是“跑一次、再跑一次,就会让更多人看到,大家会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会明白哪些是我们的权利,会清楚我们应该如何去捍卫自己的权利。”
其实,就连公司会不会明天关停他也说不准。面对强硬的父亲、人身安全的威胁,这家注册金额仅10万元、员工仅1人的公司随时可能倒闭。但他也想好了之后的路,“这些经验会留下,日后有类似公司,我会第一个加入”。
那个如今拥有800多个粉丝的微信公众号就是他眼中的经验。公号被取名为“保护伞乌托邦”,前三个字是母亲取的,意思是“人人为伞,伞为人人”。后三个字是他想的。他知道,公司的诞生维系都有些乌托邦性质,但却依然愿意“永不放弃,永远尝试”。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袁贻辰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7年12月13日 10 版)